偽‧漫雲端

而妳 眼中卻總是充滿了憂鬱
在日光消失的瞬間 淚水總是浸濕了妳的眼角．．．

「叮，叮．．．」
今天的妳依然騎著那深咖啡色的腳踏車
獨自來到了這個沙灘
妳見到了早已在沙灘上的我 如昔地對我點頭微笑
我也對著你點頭微笑著
妳依然在離我十公尺遠的地方坐了下來

夕陽餘暉仍溫暖著手邊的細沙
在落日光幕的映射下 海浪沖刷著平整的沙面
眼前的世界閃閃發亮
炫麗而悲傷．．．

我清涼的穿著與妳的深厚外套成了強烈的對比
妳偶爾會對著手掌吹口暖氣 搓搓掌心
然後再將雙手埋回外套裡
「妳冷嗎？」
妳不曾回答我心中這一直想問妳的問題
妳只是繼續平視著遠方那不再重來的今日陽光

淡黃色的光影 輕拂在妳的臉上
海面持續無情地吞噬著殘存的光餅
妳輕咳了幾聲
在今日尚未結束前
妳蒼白的臉上流下了晶瑩的淚珠
妳開始掩面哭泣 海風似乎附和著妳內心的悲傷開始呼嘯著
大地徹底變了容
我可以感覺到 妳將離我遠去．．．

「不要走, 求妳陪我看以後每一天的夕陽, 在這無人沙灘上．．．」
我心中吶喊著
妳深深吸了口氣
妳用手拭去淚水 好像是在回答我的呼喚般地點頭微笑
我也開始對著妳笑．．．

在我們倆的笑聲中
太陽的最後一角終於消失於海面上．．．

那是妳最後一次天使般地對我點頭微笑

隔日的黃昏時刻
妳的身影並沒有出現
我在妳常坐的位置上 挖出了一張筒裝的信紙：

「
謝謝你陪我渡過人生的最後一天

我的骨灰將會灑在這片大海中

我會永遠陪著你看每一天的夕陽

夕陽依然很美 是吧．．．

楓
」

「楓．．．」

我對著閃爍的大海點頭微笑著．．．

-漫雲端 1999.11.26

在教室與宿舍區之間有一座小湖
湖畔則是遠近馳名的「深楓大道」
既長又寬的大道上，豎立著四排整齊濃密的楓樹
是這所學校著名的地標
滿地枯黃深紅的落葉輕易地淹埋了所有人的鞋底
這樣的一個美麗景觀，無非是大眾所青睞的觀光地點
因此除了上班或是上課時段
大道上總是擠滿了遊客

然而
在這樣一個平靜的下午，大部份人都還在上班上課
因此大道上除了一些窩在樹下的情侶外
我也只不過是稀疏路人中的一個

在這樣一個充滿秋意的下午
我索性在大道上一個熟悉的石椅上坐了下來
望著閃爍著金黃色陽光的湖面
心中有所感觸
陣陣午後秋風徐徐地從背後襲來
地上憂愁的落楓們隨著風向轉了轉身
好像是為了替新來的朋友先挪個位置似的

「啊！已經一年了．．．」我輕聲嘆息著
我的心思隨著一片被風捲起的楓葉
愈飛愈高，愈飄愈遠了

————-

兩年前，也就是我出國留學的第二年
正當開學之際
我獨自坐在大道上享受這台灣難有的風景

那一天
也是像這樣一個悠閒的下午
妳飄逸的身影出現在我眼前
儘管妳當時的神情極為慌張狼狽
卻仍掩飾不住長髮搖曳下的輕靈步伐
當時的妳緊張地東張西望著
終於，妳瞄到一旁石椅上的我
「嗯 請問你會說中文嗎？」妳很不好意思地慢慢對我問完這句話
「請問有什麼事嗎？」我點了點頭並回問妳這句話
只見妳大喜過望，好像放下一記重擔似的
「那真是太好了，可不可以請問一下管理學院該怎麼走呢？」妳高興卻急忙地問著

這所學校之大，道路之繁
連我這已經待上一年的學生都還不敢領教
但是說到管理學院倒還曉得的
雖然如此，若是用說的，只怕說到明天也說不清
倒不如我直接帶妳去吧
妳很感激地對我道謝
當我帶妳到達管理學院時
妳向我要了連絡方法
妳說以後還有很多事情要請教我呢

之後
妳不論遇到什麼問題都會來找我
我細心地教妳日常的英語會話
妳則細說著台灣去年一年來的變化
日復一日
妳與我愈走愈近
我們都喜歡待在深楓大道的樹下談心
午後微風，總是吹起妳那散逸的秀髮
黃昏餘暉，總是帶給我們無限的溫情
好美，好美．．．
誰知
地上的楓葉愈落愈多
我們能相處的日子卻愈來愈少了

一年前
當時尚未開學
某一天，妳接獲了家裡的通知
妳很擔心難過地跑來跟我說
妳家裡遭遇到貧困的窘境
妳不僅無法再繼續在此的學業
而且得立刻趕回去工作賺錢

我當然無法阻止妳，也無法安慰妳
我所能做的，只有立刻幫妳訂返回台灣的機票．．．

幾天後
我站在候機室中
看著妳慢慢地從出境的閘門中消失
妳含著淚水對我揮手道別
那是我最後一次細細看妳．．．

妳回到台灣後
再無音訊
妳在台灣過的好嗎？
為什麼不寫封信或打個電話給我？
或許
妳已經忘記了我．．．

————-

深思中的我
突然被一樣東西撞到
「I’m sorry！」一個路人對我道歉著

往遠方望去
金黃色的陽光從湖的對面斜射進來
想不到不知不覺中已經是黃昏時刻了

望著滿是人群的深楓大道
我緩緩站起身來

拖著孤單的身影

慢慢沒入人群與落楓之中．．．

-漫雲端 1999.12.07

走著走著
又到了我熟悉的巷口
回頭往角落的地方看去，偌大一個「ＯＮ ＲＥＮＴ」出租廣告映在眼前
望著尚未拆掉的老舊招牌「ＴＩＮＧＥ ＣＡＦＥ」
又再度勾起了我的回憶．．．

一個月了
時光竟悄悄地加快速度
想不到，她已經離開一個月了．．．

昔日巷口的ＴＩＮＧＥ咖啡廳
是我下班後最常去的地方
三年的時光已不算短
平均一個禮拜報到四次
與老闆”怡光”也算是老交情的了

怡光，是位文學碩士
三年前自研究所畢業後，便獨立經營這間咖啡廳
不過，這卻只是她的副業
她真正的身份則是一位職業作家
咖啡廳對她而言，只不過是一個適合寫作的環境
每次一進咖啡廳，總是見到她坐在窗旁沉思寫作著
也因此，怡光所煮的咖啡，老實講，並無特殊之處
尤其那又苦又酸的口味，並不受大眾的青睞
再加上咖啡廳座落在郊區的小巷口
平日會經過門前的人就不多，會光顧的更是少之又少
常常一整天下，加我也不過三四位顧客
收入自然十分微薄
然而她源源不絕的稿費，卻依然能供給她富裕無憂的悠閒生活

然而，這間咖啡廳到底是哪一點吸引著我
恐怕連我自己都無法回答

深色條紋的木製裝潢？
斜射入屋的夕陽餘暉？
異國風情的藍調音樂？
強烈濃郁的咖啡香味？
還是那喀喀不停的紙筆碰觸聲？

我想
大概都是吧

三年前
我無意地發現了巷口這間新開的咖啡廳
便抱著嘗試的心態進來看看
我向當時初出茅廬的怡光點了一杯Cappuccino
當我喝下第一口時，卻差點噴了出來
我從未喝過如此酸苦的Cappuccino
「好苦好酸！」我稍顯不滿地對她表示
「會嗎？不會吧？」她很不以為然地說著
我愣了一下，也再不好意思繼續跟她爭
畢竟在這樣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士前，我還是要維持該有的風度
只見她又坐到了窗邊繼續她的作品
我很好奇地問她在寫些什麼
她說她在寫一個人生，一個平淡無奇的普通人生，一個她想過的人生
我轉回頭坐正，細想著她的話語
隨手端起咖啡杯，又嘗了幾口，似乎比較不那麼酸苦了
小小聲的爵士音樂，趁機鑽進了我的心房
我望著窗外來往奔波的人們，心中不禁充滿感觸
背後再度傳來寫字所產生的喀喀聲
從那時起，我愛上了那咖啡廳的一切
怡光漸漸與我熟絡起來
我也漸漸習慣了她所煮的酸苦咖啡，甚至能感受到淡淡的深沉香醇

後來
我下班後常常會往那咖啡廳跑
我與怡光可以說無話不談
跟她聊天，是種享受
她濃厚的文學氣息，常使得我酣醉其中
記得怡光曾與我提起
她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夠存一筆錢，然後移居到法國
然後過她最想過的生活
當時的我，很羨慕她有這樣的理想
我認為，人生畢竟是自己的，一生就這麼一次，想怎麼過就該怎麼過
她也一直朝向這個目標在前進
這使得我也開始思考我自己的未來，或許，我心中有一種我真正想過的生活．．．

然而就在兩個月前
我被公司派到台北出差
過了整整一個多月
當我回到高雄時，咖啡廳已經結束營業
怡光也消失了蹤影．．．

我想

她現在也許正在巴黎的塞納河邊喝著CAFE Au Lait
慢慢地消磨平靜的下午吧．．．

呆站在巷口的我
拿起手上咖啡飲料，喝了幾口
「嗯！好苦好酸．．．」

-漫雲端 1999.12.01

妳說妳很喜歡看雨，很喜歡在雨中漫步的感覺
因此只要一下起雨
無論大雨小雨，我都會帶妳出來散步

妳說妳很喜歡看小說，很喜歡其中變化莫測的人生情節
因此只要妳對我說完上一部小說的精彩大意後
我就會從懷裡再掏出一本新的小說

我很喜歡推著輪倚帶妳出來看雨，就如妳很喜歡讓我陪你看雨一樣
我很喜歡聽妳細說著故事的情節，就如妳很喜歡唸故事給我聽一樣

記得去年的梅雨季節
每天都不斷地下著細雨
當我下課後趕到醫院時
你總是早已準備好一把深藍色的雨傘，坐著輪椅在大門口等我

當時，醫師曾試著替妳做雙腿復健
然而卻一無進展
我知道妳很想享受一下在雨中舞蹈的感覺
因此每一次帶妳出來
我都會站在妳面前三公尺，揮舞著雙手，試著鼓勵妳勇敢地站起來
然而最後
妳的汗水卻總是夾雜的雨水與淚水，徹底浸濕我的襯衫
當時妳我心裡都早已明白
妳永遠無法再站起來了．．．

一年平淡地過去
我畢業了，妳也回到家中修養
工作的忙碌，使我無法每天去看妳
但是只要天空飄下一滴雨珠
我總會刻不容緩地請假帶妳出來看雨
有時，我甚至會祈禱著天空趕緊下雨
或許，妳在家中也是這樣希望著

妳依然和從前一樣
只要一見到我，就會迫不及待地將最新的故事發展講給我聽
而我，也依然會陪在妳的身旁，靜靜地聽妳說完
然後讓晶瑩的雨滴替今天畫下句點．．．

今天，我又跟老闆請了一天假，帶著妳到澄清湖畔
原本光滑如鏡的湖面被小水珠們弄得粗糙不平
整個世界盡是霧濛濛的一片
這個世界，似乎已成了我們倆的專利品

我推著妳在湖畔散步
妳一邊述說著故事情節，一邊玩弄著附著在欄杆上的水滴

「
最後
女主角為了不拖累他
決定犧牲自己，嫁給了小王子
就這樣，女主角終究一生都帶著悲傷
而男主角，卻到如今，仍不知女主角所為他做的一切．．．
」

妳慢慢地說完這篇淒美的故事
我聽得入神，將輪倚歇在樹下，沉思了好一會兒
我的心中似乎決定了某些事，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的一種決定．．．

「聽說，你的工作最近好像不太順利，或許你不該那麼常請假來陪我。」
妳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著實嚇得我一身冷汗
「不，沒事的，妳不用擔心。」我結巴地回答
妳再也不出一語，只靜靜地看著湖面

隔天
如我心中所期待的，陰冷的天空開始下著細雨
與老闆爭執了好一陣子後
我興高采烈地去找妳
卻只在妳家門口發現了一把展開的深藍色雨傘上寫著

「

我知道我是個累贅

在昨日與你的相會上

澄淨的心靈 使我

清楚的知道 原來

湖邊的溫情 是你沉重的包袱

等待 永遠無法使我的雙腳復元

你 請忘記我吧，我不能忍受自己對你的一再煎熬．．．

」

我始終無法相信這個事實
妳，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當我繞了澄清湖三圈後依然沒見到妳時
我終於知道，我遲了
妳並不是在開玩笑
妳，真的離開了我

一本村上春樹的「下雨天的女人」從我的懷裡落了下來
我別在封面上的鑽石戒指，在綿綿細雨中，顯得特別閃爍不定．．．

-漫雲端 1999.11.30